像是安排一趟遠行,設定的目標是《左傳》,想辦法在那裡生活一整年,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話語,不一樣的周遭世界及其經常處境,不一樣的憂煩和希望。這樣一部破舊沉厚的闔上之書,仍讓我感覺蓄著風雷,有我還不知道以及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某些東西,好像還聽得到遠方隱隱滾動的雷聲。「後世罪我者其春秋乎?」「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若無《左傳》記錄還原春秋時期的真實景況與細節,相對於孔子《春秋》「正確」的世界(各國)版本,「也再沒有一本用應然更替掉實然的歷史之書了。」《盡頭》之後,唐諾決定寫一本小書,於是在一年內生出了這二十萬字的「讀」《左傳》「想」《左傳》,甚至是與《左傳》人物一起過日子一起思考,憂其憂、樂其樂的寫作,同樣的旁徵博引,依然是政治文學歷史哲學生物學人類學……經典過往與現實當下信手捻來,尤其精彩的是唐諾進入《左傳》人物的內心,寫出其關於家國存亡、情欲流動、權力運作、道德思辨等深邃美麗與幽微的心理機轉:在決定的那一刻,究竟發生了甚麼?以及然後,是否留下遺憾?就像中國這邊,思維若能用繁花綻放來說,最後的時刻是戰國,緊接著春秋這兩百年後;也就是,緊接於最後一次猶是小國家林立的這樣一種世界。戰國的繁花般思維,是這樣一種世界的結果,在這樣一種世界消逝之後的結晶、返景和餘響,是這樣活過的人的遺言。(〈為什麼會是子產?〉)他所講述的這個彷彿有頭有尾、單獨抽走、乾淨包裹起來的堅實世界,於是被(重新)置放在這個不穩的、移動的並不斷流逝死亡的時間基礎上,原本平靜講述的閑情故事,因此字字句句可能都緊張起來、危險起來並相干起來,兩百年前已灰飛煙滅的魯隱公動人悲劇往事,直接逼到此時此地人的眼前來,它仍是人當下的折磨,當然,如果我們勇敢一點也聰明一點的話,也可以是當下的說明和啟示。(〈來想像一個作者〉)又是天子又是臣的周公,他受封的魯國因此是個最獨特的國家,我自己稱此為,「大國家的靈魂和小國家的身體」,把這麼大的靈魂硬塞入這麼小的身體裡面,這怎麼可能不發生某些奇怪的事?過去,在寫《世間的名字》最後頭,我也曾以此來想退出聯合國安理會之前的台灣,曾經是世界五強的台灣,那是我的童年和我的成長歲月所在,多年之後,我才慢慢知道這是奇特的,奇特到近乎荒唐。(〈來想像一個作者〉)正因為重點是罪行、是事實的某種完整揭示,但事實總是巨大的,而且隨著小說(即詢問)的展開如變形蟲模樣的愈發巨大無匹。一個紊亂、無序、隨機還流變不居的巨大事實,和寥寥有數的文字之間,有著永遠難以解除的緊張關係,這還有一點悖論的味道,一個誠實負責想窮究到底的書寫者會說,這最終是無望徹底克服的如納布可夫所說「我們離事實永遠不夠近」。(〈船身上的刻痕〉)讀史,很難是單純愉悅的,愈認真讀史,總是愈讓人滿心沮喪荒敗,很難不相信人是「大自然中最可怖也最可笑的物種」,很難不把人的歷史看成「停不下來的一再重複愚行」、「一個掙扎著想醒來的噩夢」、以及「一本瘋子的自傳」云云。(〈船身上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