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形容或評論張小虹的文字呢？像她的名字一樣，她擅長的正是打破理性書寫的成規，她的風格就是讓文字和理論百轉千迴，拖曳出一條長長的，長長的，似有還無的逃逸路線，極其繽紛，極其韻緻。她講聲音，講得至情至性讓人啞口無言；她講身體，講得丘壑深沉令人感到色身難得；她講思想，講得行雲流水，花雨滿天，百鍊鋼也成了繞指柔。這種評論文字讓評論變得不可能，或者說，這種評論作品彰顯了評論的無限可能。這是一個聰明的作者，她的文字技巧讓任何評論的意圖顯得粗濁，顯得凝滯，她那樣自由自在出入理性與感性，虛虛實實，在物境、環境、情境、心境之間，講音樂，講愛情，講衣著，講電影，講文學，有的時候空，空的時候有。你只能嘆一口氣，自嘆弗如，看清自己多麼侷促狹隘，有那麼多理論的沉重和偏執。你只好放手讓張小虹的文章帶著你天馬行空，暫時掙脫在你腦子裡僵化了的鉅型理論。如果你不敢，或你期期以為不可，則理論終究只是箝制你的力量。「感覺結構」原是一個理論詞彙，勉強定義可以說是外在社會條件與內在感知交互作用下產生的某種特定的文化理解方式，是一種社會形塑的概念，既是結構性的條件結果，也是難以形容的感覺經驗。在張小虹的筆下，那些社會條件與經驗是在蜿蜒輾轉處覺無常，在鏡花水月中見私情，以婉約細膩寫理性，從虛無縹緲看唯物。寫老歌唱腔的空間和慾望結構，她說，張鳳鳳的唱腔是巴洛克建築；分析電影《英雄》的法西斯美學，她說，是一種以人為芻狗的尺度拍攝的大我；評《孽子》的去污名化，她說，孽子的恥辱與其漂白療傷，倒不如踐履並反轉成為能量；論九一一事件，她提出象形解讀的聯想。《感覺結構》（聯合文學版）是一貫的「虹式」風格，每一篇都是非常大膽又極其繁複的「喻」的參差對比，有思考疆界的各種對立結構分析，也有中英文翻譯之間產生的意義流動，同音字和複合字的誤解和意外，等等。文字與意象的內涵與外延，聲音和觸覺的交叉比對，空間與時間的對換，內與外，中心與邊陲，虛與實，都在張小虹各種明喻隱喻轉喻換喻的強大能量之下，目不暇給地變換、挪移、飛天遁地了。讀張小虹，必得明白「喻」的道理，必得明白意義無法固著，必得明白指涉結構一經鬆動，則瞬間匿跡的道理。當然，以張小虹的清靈思維，她一定立刻反問，是哪個喻呢，是偶遇的遇呢，還是慾望的慾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