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不談書,不寫導讀,還原為散文家唐諾自身。近取諸身:哥哥、同學與編輯;遠取諸物:富翁、網球手與拉麵師傅。深度就在表面,名字即是實相。是最具企圖,也最深情的一次命名。這一次,將以下身分打碎和泥重塑:編輯、球評、推理小說導讀、業餘古文字愛好者、專業讀書人、博學雜食者、小說家的教練、大導演的諍友……,還原為書寫者唐諾自身,專注如刺蝟,通達似狐狸,言志兼抒情,雄辯亦溫柔。在台灣,很久沒有看見這種「強悍而美麗」的大散文,旁徵博引卻不枯燥乏味,冷眼嘲諷底下有著一副熱心腸,時而深沉曲繞,不厭其煩再三辯證;時而直抒胸臆,用起大白話,字字句句鑿進你心坎底。這一次,不談書,不特地談一本書;不評論作家,不為他人作嫁;不依傍一種主義,不主張一樣學說;主角不是班雅明、不是卡爾維諾、不是朱天文,也不是波赫士(雖則總如暗夜中忽明忽滅地螢火蟲縈繞不去),眾神退散,撥雲見日,走來的是這樣一個謙卑之人:「是為了看懂,多看懂一些,而不是成為。」──〈棋士〉。這一次,是唐諾最無邊界、無框限的一次書寫。雕刻時光,近取諸身:如〈哥哥〉、〈同學與家人〉、〈少尉〉、〈編輯〉、〈小說家〉。「我們這些可能是最後一個世代還擁有成排兄弟姊妹的人,不會不知道如今所謂的兄弟姊妹大致是怎麼回事,比水濃比水密度高的東西遍地都是,大家就別裝了吧,通常幸福無間的時日不會長過童年,如同梅特靈克的青鳥般是某種無法存活於現實天光和人生真相的東西。隨著各自童年結束,接下來便是一晃幾十年逐步淡漠稀薄下去、行禮如儀但毋甯只是義務的拖行歲月,最終正式斷裂於父母親的衰老死去,彷彿父母是水落石出之後僅剩的聯繫,這共有的源頭一旦消失了,我們也就回復成無關係的人,並偷偷在心裡鬆了口氣。」──〈哥哥〉「書籍這麼個寒傖的行業,會在其末端呈現著如此繁花盛開的驚人模樣,我想不出來有其他任何一個領域,能如此深如此廣同時如此多樣如此精密──人類的思維,包括每一種想法,每一個念頭,每一次夢境,管它多細瑣、多奇怪、多私密、多不合時宜,乃至於多幽黯恐怖邪惡,你在世界其他任一個領域任一個角落就算不危險,也無不撞得鼻青眼腫,便只有在書籍這個世界中,每一種你都有機會找到實踐的可能,有機會碰到某一個還肯一試,並負責編好它、送它到讀者面前的傻編輯;也就是說,除了你自己容量有限又時時遭受遺忘威脅的記憶力之外,如果說這個世界還有一處可容身可收存可展示的地方,並鄭重相待,那必定是書籍了。」──〈編輯〉觸類旁通,遠取諸物:如〈富翁〉、〈醫生〉、〈主播〉、〈神〉。「我想人長得太好看,在人人稱羨同時必定是很辛苦的,是上天一個不懷好意的祝福,特別是在如今這個鋪天蓋地獵殺俊男美女的時代。如今,美麗已不只是要件了(你會唱歌而且你必須美麗,你會鑑識凶器上的微量DNA而且你必須美麗云云),美麗還單獨成立不必再配備其他任何能力,也就是說,你什麼都不必做不必會,你就每天廿四小時在那裡美麗就行了。這其實就是今天台灣所謂『名模』的真正定義,她們不是歌手、不是演員、甚至不用走伸展台(台灣沒什麼時裝工業可言),她們就只是自身的存在而已,存在即真理──很抱歉,這讓我又忍不住想到錢鍾書,《圍城》,寫方鴻漸從歐陸回國的船上,長日漫漫窮極無聊,他們為那名成天穿著泳裝賣弄風情的可敬女士取了個綽號就叫『真理』,因為『真理是赤裸裸的』,但仔細想想這不太對,決定改稱呼她『局部的真理』。」──〈主播〉「看守生死的界線,不等於就是人生命和死亡的詮釋者指導者,一如哨兵不自動等於哲學家,這樣的誤會對雙方大家都不好。醫學,最終是一門專業手藝;醫生,是修護者而不是建造者。不要惑於語言的暗示性,修護工作不見得比創造工作不高貴,事實上,它更綿密更時時發生,要談公益性,它也更能實質幫到更多急切的人更富光輝,因此,更需要專注不是嗎?就像葛林筆下那位讓他都折服的麻瘋病醫生柯林。」──〈醫生〉多識草木蟲魚鳥獸之名,彷彿各行各業,百工技藝之浮世繪,如:〈拉麵師傅〉、〈棋士〉、〈書家〉、〈網球手與吟遊詩人〉「甚久以來,我一直無法妥善解釋自己一個童稚味十足的心理,因為羽生而學將棋,因為吳清源而下圍棋,因為費德勒而看網球,因為愛因斯坦而讀物理學,因為波赫士而讀詩,還有賈西亞.馬奎茲(或直接就是《一百年的孤寂》)之於小說,李維-史陀之於神話學云云,我總是因為目睹著某個神奇的人、神奇的事物從而進入某一領域展開學習。」──〈棋士〉「六百到一千二的價格限定,進一步蒸發掉夢的胡思亂想多餘成分,濃縮出夢樸素、辛勤、真實不欺、因拉麵而拉麵這部分;驅走了表演者,留下了拉麵師傅──我們看哈利.溫斯頓的珠寶店,皇宮一樣門口站著警衛,店裡四時清涼無汗如佛家的不思議之國,店員永遠比顧客多,也通常比顧客優雅美麗,夢在此地有無盡寬敞舒服的空間可伸展可徘徊;但一家做得下去的拉麵店需要川流不息的顧客,爐子煉獄之火般永不熄滅,甩麵水讓兩腳站立之地永遠濕漉漉的,接近我們所說的水深火熱,各等各色的人壅塞大聲講話還在門外排隊,工作跟打仗一樣,不,跟打仗不一樣,士兵要戰火完全停歇才清理戰場並把大部分工作留給大自然自己分解,拉麵店是一邊打一邊得搶時間收拾滿桌油膩狼藉的盤碗,夢在此地匆忙、費力、狹窄而且揮汗如雨。」──〈拉麵師傅〉馬奎斯說:「這個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去指。」書寫者唐諾,用其堅定不懈的筆,一一為我們指出「世間的名字」,深度就在表面,名字即是實相,是最具企圖,也最深情的一次「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