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鍵上的癲狂靈魂 藝評家和精神科大夫都小心翼翼,鑑別診斷誰是天才,誰又是瘋子,這兩個族類經常難以一線畫分。難怪米歇爾‧傅柯在《癲狂與文明》開宗明義就引帕斯卡的話,「人必然發瘋,若不瘋便等於是癲狂的另一種形式」。 我第一次閱讀《傅雷家書》,比台灣正式的版權本還早十年,十分欣喜而錯愕。當年我的聆樂書慣剛啟蒙不久,對書中頻頻出現的新鮮雋語鼓動不已,奇妙地妄想自己也是收信人。那時我初到外地求學,差不多結束聯考壓力和青春期叛逆,開始與父親建立「劃時代的和諧」。當我讀到傅雷以悔罪的心境,向傅聰求贖懺情時,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個中國父親。我總以為中國父親,大概都像賈政那副霸相,天經地義的債權人。眼前這位自承大惡難赦的父親,竟是通達中西文史哲,一個幾近完美而值得崇拜的偶像。我在《傅雷家書》嘗到音樂的美與親子的苦,帶來相當深遠的影響。所幸我的聆樂啟蒙,幾乎是單打獨鬥的「創世紀」,我就是逼勵自己進取的隱形父親。謝天謝地,我總算沒把自己塑造成瑪麗‧雪萊筆下的《科學怪人》,科學家創造了一個他駕馭不住的合成人,科學怪人因為容貌醜陋難容於世,竟然變成復仇的惡靈。邇來科學界又奮力於動物複製的高科技,「科學怪人寓言」多少帶來人文氣息的省思,像傅雷那麼通達的教育家,都可能「誤入歧途」,我真不知普天下的凡夫凡父要如何步步為營了。想像一個人每天要喝十五到二十杯咖啡,每杯都要加五塊糖,而且他會任咖啡和糖潑在地板各處。他還要沖無數次澡,讓十條濕毛巾隨意散置屋內。他還無時無刻不點菸,一天平均要抽一百二十五枝菸,他的話匣子比菸還多,衣服、書籍、樂譜比叨叨絮絮的話匣子還紊亂。這位名叫大衛‧赫夫考,在精神病院流浪十年的過氣鋼琴家,可不可以算是「一個科學怪人」?在咖啡因、糖、尼古丁、裸體、口吃不絕之前,鋼琴也曾像專制的主人,全盤占領他童年的時時刻刻。由於奧斯卡得獎電影的傳媒強勢散播,大衛‧赫夫考的傳奇事蹟,在國內外都不是陌生的話題。「每一個約翰,都會有一個匹配他的瑪麗」,大衛和吉莉安的結縭,真像是他們各自「神祕表演」的一部分。如果吉莉安不嫻熟占星術,她大概不會那麼快就相信命理,下了一個平常人所不敢的決心。我們總以為崇尚玄學的人,性格往往會有反智的傾向,吉莉安給我們極正面的例子,她並不率爾善變,不是完全依附水晶球行事的人。占星學家收容了癲狂鋼琴家,這是二十世紀的喜劇還是悲劇?一個半世紀前,帕格尼尼病故時,尼斯教會拒絕他葬入教會墓地,因為他那超絕技巧的小提琴琴藝,謠傳為妖魔附身,理該下地獄受審。這顯然是笛卡爾崇尚理性以來,一則矯枉過正的例子。精神病患在基督教國家,曾被集中趕上「愚人船」,任由河流和海洋的莫測自然力量,決定他們的生死下落。痲瘋病匿跡後,兩萬多間病院改收癲狂病人,精神病患又進入「大禁閉」時代。直到精神分析醫學奠立基礎後,癲狂患者才被當作疾病醫治。我們總算不再輕鄙帕格尼尼,認為他活該死無葬身之地,給與其音樂人格尊貴地位。舒曼、沃爾夫、慕索斯基、史麥塔納都是被癲狂吞噬生命的作曲家,白遼士、李斯特、蕭邦、柴可夫斯基、馬勒也一直徘徊在躁鬱邊緣。這些浪漫而幾乎脫序的音樂家,再也不必被拘捕於愚人船或禁閉院,反而能被供奉在藝術殿堂。藝評家和精神科大夫都小心翼翼,鑑別診斷誰是天才,誰又是瘋子,這兩個族類經常難以一線畫分。難怪米歇爾‧傅柯在《癲狂與文明》開宗明義就引帕斯卡的話:「人必然直瘋,若不瘋便等於是癲狂的另一種形式。」藝術家果真要像個盜火者嗎?當他偷來照明與取暖的火種時,也帶來天譴的懲罰。霍洛維茲曾因練琴過度消耗,三次隱退又三次復出樂壇,到底這是折磨或成就?蘇東坡看石蒼舒的醉墨草書時慨歎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始名粗記可以休。何用草書誇神速,開卷惝怳令人愁」。恭維與調侃兼俱。蘇東坡還勸石蒼舒不要像張芝那樣臨池苦學,把一池水都染黑了,與其那樣辛苦用絹帛寫書法,還不如拿來充當被褥。即使像傅雷那樣的鴻儒,都不能看破這一點,遑論恓恓惶惶望子成龍的小市民。所有傳記書都不脫離「教養」主題,這個傳奇人物為何會走上如此崎嶇或坦蕩的路呢?哀樂中年,我愈來愈不願用單一的成功或失敗價值觀,去品評成名人物的得與失。大衛‧赫夫考出身「猶太劫」家庭,這個印記幾乎是他求藝路上的原罪,父親的自卑情結,深遠影響孩子的教養。這個出生背景雖為殊相,但日後的小留學生和音樂比賽的種種經歷,卻是相當普遍的情境。出人頭地的明星演奏家,畢竟只是少數崢嶸者可達的願望,大部分習樂者還是退居基層的樂教工作。如果習樂伊始,便認清這個人生本相,或許整個過程不會那般扭曲,兩代的愛恨情仇能沖淡幸好有吉莉安。我們總習於將光環全然罩在藝術家頭頂,遺忘在暗處的親友。沒有吉莉安,就沒有東山再起的大衛,她也是名正言順的盜火者。當傅聰開始談戀愛時,傅雷馬上諄諄訓示:「我一生任何時期,即使鬧戀愛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這個父親在兩個月前的信上才剛提及:「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可憐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吉莉安大概會反對傅雷的告誡,倘若她依「鋼琴第一,愛情第二」這個規律,她如何忍受大衛那些比嬰兒還糟糕的「科學怪人行為」?吉莉安嫁了「丈夫」,意外得個「鋼琴家」;萬一當初嫁的是「鋼琴家」,恐怕得不到「丈夫」。願天下有情人,而不是有琴人,終成眷屬。